5
混沌妖莲三千年结出一颗莲子，一万年长出一根根茎。
她如今只有一万两千岁，唯一的一根根茎被她种在了我心脏里。
根茎的另一端传来的死亡气息，只能来自于我。
“红莲，你怎么了？造化丹都掉在地上了。”
清野着急长出鼻子，忍不住出声催促。
红莲呆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造化丹，脑海中不停回荡着她抢走丹药时，母后阻拦的声音。
“我儿子就要死了……”
怎么会死呢？
她明明把莲茎种在我的心脏里，有莲茎的保护，就算是化煞九劫，我也不会死。
怎么一切结束了，我却要死了呢？
红莲无法相信，她捡起造化丹飞了出去。
“红莲！你去哪儿啊！”
清野敏锐地察觉到红莲情绪不对，怕她将造化丹送给我，赶紧追了上来。
他们赶到皇城，往日繁华热闹的皇城满城缟素，来往百姓皆绑着白布。
红莲拦住一人，声音颤抖地问道：“请问，是谁死了，为什么你们都绑着白布。”
百姓擦了擦眼泪，哽咽道：
“是我们皇太子，被一个妖孽给害死了。”
旁边又听到的百姓也跟着哽咽起来。
“听说那妖孽还是皇太子亲自救回来的，畜生就是畜生，忘恩负义，狼心狗肺！”
“皇太子就是太单纯善良，才会被那畜生欺骗丧了性命……”
百姓们哭声震天，义愤填膺。
红莲踉跄着后退几步。
“不可能，这不可能啊……”
清野扶住她，“红莲姐，修砚肯定是生气你把造化丹给了我，故意假死骗你的！”
红莲猛然看向他，含泪的眼中满是期待。
“真的吗？修砚真的只是假死骗我的吗？”
这话，其实她自己都不相信，因为莲茎是她的一部分，感受到的死亡之气如此真实，怎么会是假的呢。
可她宁愿那是假的，是我生气她抢了丹药，故意和她耍脾气。
而就在此时，皇城门大开，呜呜的号角声响起，所有百姓立刻走到路边跪下。
唢呐刺耳的声音从皇城内传来，由远而近。
纸钱抢在人前被风吹着飘忽忽飞扬。
红莲张开手，纸钱飘扬在她手上，又在她蜷起手指时，再次飞起。
随着灵柩走出皇城门，百姓压抑的呜咽声不约而同的响起。
红莲恍惚想起她重伤无法化形的那段时间，经常托着腮和我分享心事。
说的最多的便是，我要如何做一个让天下百姓衣食富足的继承人。
我会勤政爱民，待民如子，我会减少赋税，惩治贪官。
我会招揽贤才和能人异士，不拘对方是何等身份。
只要不滥杀无辜，能给百姓带来好生活，我就愿意采用。
如今，我出殡的路上，无数百姓相随，他们真心实意地为我的离去而哭泣。
红莲无法再欺骗自己。
我可能会因为吃醋假死骗她，却不会欺骗真心爱戴我的子民。
“红莲姐，修砚为了骗你竟然联合全皇城的百姓，还真是下了血本。”
清野心中惶恐，看来他真的很想要造化丹。
“要不然你就把丹药给他，让我当一只没有鼻子的老鼠吧……”
以往他这么说，红莲早就安慰来了，将所有好东西都捧到他面前来了。
他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。
可此时，红莲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。
6
她看着我的棺材被十六个壮汉抬着，左右两侧随行的二十四个丫鬟都脸上带泪，不停的洒下纸钱为我开路，不由怒火中烧。
鼠精掀起一股妖风，抬棺人努力的维持着平衡，丫鬟们也冲上去***棺材。
护卫和百姓也纷纷上前。
可在巨大的妖风下，棺材还是栽倒在地。
棺材盖翻开，露出里面母后精心为我准备的衣冠。
清野激动地指着棺材喊道：“他没死，红莲，你看，棺材里没有尸体！崔修砚他没死，他是骗你的！”
他没有注意到，周围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谴责。
“闭嘴！谁不知道皇太子被那孽畜带去妖界，经受了化煞九劫，那是妖怪受了也会魂飞魄散的劫难，我们皇太子只是一介凡人，哪里留得下半点血肉！”
清野被众人指责的目光看着，下意识地躲到了红莲身后.
“可他体内有大妖的分支，可以治愈自己，只是疼一点而已，又不会死。”
百姓被他气到了。
“什么叫而已，你要是觉得没事，你自己去渡个九劫试试看！我们皇太子本来就是无妄之灾！”
“哼，那畜生就是故意的，我们皇太子是凡人，天雷根本不能伤害他。就是因为那畜生造了杀孽，才害皇太子差点在天雷之下！”
“听说皇太子就是受不了残留在体内的***之力的折磨，才决定将那破妖怪的根茎***！”
“皇后娘娘都已经为他求来了造化丹，却被那畜生抢走了！”
“妖孽，妖孽啊！”
此时的红莲还不知道，百姓们已经因他们对我的伤害牵连到了整个妖族，各大城镇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灭妖行动。
红莲呆愣愣地听着众人的职责，一句反驳也说不出口。
是她害死了我，她让我替清野承受了化煞九劫，她抢走了母后为我求来的造化丹。
为什么她就那般笃定，只要有她的莲茎在，我不管遭受什么样的伤害都能撑过来？
红莲此时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。
因为她对自己治愈能力的自信吗？
不是。
莲茎能治愈伤势，却不能屏蔽人的痛觉。
因为她不在乎。
这个答案出现在她脑海中时，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下来，砸的她头晕眼花。
她不敢相信她自以为的深爱，竟然如此的虚伪不堪。
红莲默默地跟在出殡的人群后面，眼看着我的灵柩入了太子坟。
我的墓地里没有陪葬任何东西，这是我早早就对父皇母后叮嘱过的。
陪葬品都换做金银充入国库，换我死后数年的免除税役。
等我的坟墓彻底封死，清野悄悄松了一口气。
他想明白了，我死了，红莲的心中就只有他了，以后什么好东西都是他的。
正当他准备试探红莲，想把造化丹要过来时，红莲突然化作一道流光飞往皇城。
她想去问问母后，我的尸身在何处，想看看我们当初一起生活过的地方，想问问我临时前有没有话留给她。
砰——
红色流光撞到无法看见的屏障，从半空中跌落下来。
红莲落地吐出一口血，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结界。
“皇城防御大阵，不！不会的！”
7
我曾和她说过，皇家祖上出过一位仙人，留下了防御大阵。
在人妖关系对尖锐的时候，这大阵为人类留下了火种。
近些年，人妖关系和缓，防御大阵需要大量灵气维持，已经不用了。
“为什么，为什么会这样？！”
“让我进去，让我进去，我要见皇后，求求你，让我进去！”
红莲发疯一般攻击着防御大阵，可大阵纹丝不动的将她所有力量都吸收掉，化作了更强大的防御之力。
“红莲，修砚已经走了，人妖殊途，我们还是回去吧。”
清野任由她在皇城发疯了三天，见她颓废的跪在地上，上前劝说起来。
红莲双目赤红，周身萦绕着让人胆寒的堕落之气。
“人妖殊途？就是为了这句话，我才会把修砚送去给妖王，只为了他允许我留在人间，与修砚长相厮守。”
红莲踉跄着站了起来，又哭又笑，“人妖殊途，人妖……殊途，他是人，可他除了没有妖力，与妖又有何区别，他会感觉疼，他会恨，他的爱更纯粹,是我这个畜生配不上他。”
红莲每走一步，周身堕落之气便浓郁一分。
饶是清野只是只不入流的小妖，也知道她这是堕魔的征兆。
上一次大妖堕魔还是三千年前，由上一任妖王妖后亲自率领众妖，妖界死伤大半，才将那堕魔的大妖彻底封印。
清野恐惧的转身跑回了妖界，“不好了，红莲堕魔了！”
一句话，妖王妖后全都招去了人间，在红莲彻底堕魔得前一刻，妖王下重手将她打回原形。
一朵残败的红色莲花上隐隐透着不祥的黑纹。
妖后疑惑，“红莲怎么会突然堕魔？”
“现将红莲封印在净灵泉，等我查清楚原委再说要不要把她放出来。”
清野悄悄后退，闪身消失在了妖界。
妖王若想查，没有红莲掩护，一定会很快查到偷走化形丹的人是他，若要惩罚他，他肯定活不了了。
所以，在红莲恢复之前，他决定都躲在人间不回去。
……
三百年后，妖后发出一声哀嚎，一只天生九尾的赤狐幼崽降生。
幼崽发出呦呦声，整个妖界都感知到了小妖王的出生，纷纷朝妖后山鞠躬致意。
就连栽种在净灵泉中，勉力维持，不让自己彻底堕魔的混沌妖莲都摇曳着晃了晃花枝。
我三岁时，妖后觉得我不太对劲儿，邀请了造化老人来为我检查身体。
“我儿可有不妥？”
造化老人放开我的爪爪，我赶紧舔了两口，怪痒痒的。
老头叹了一口气，“小妖王妖力强横，便是妖王这般年岁时也没有这般强大的妖力。”
“那他为什么吃过化形丹了，还无法化形？”
造化老人怜悯的看着妖后怀中咬尾巴玩的我，“只是小妖王天生灵魂残缺。”
“什么叫天生灵魂残缺？！”妖后不敢置信。
造化老人，“小妖王前世应受过非人虐待，以至于灵魂撕裂，转世投胎后才会天生残魂。”
妖后心疼地抱紧毛绒绒的我，“那要如何做，才能修复残魂。”
8
“一种是利用修补灵魂的天材地宝慢慢修复，长则万年，短则八千年便能将灵魂修补回来。另一种是找到小妖王前世撕裂的灵魂。”
“前者耗时虽然长，但对小妖王的恢复更好。后者撕裂的另一半灵魂没有经过转世轮回，可能还带着前世以记忆，会对小妖王的身体产生负担，但也不是没有弥补的办法，只需世间至纯之物便能抹掉那些记忆。”
等造化老人离开，妖后抱着我去找了妖王，将造化老人的话告诉他。
“这孩子怀得艰难，生得更难，本以为生下来就能好好养大，谁知道竟然还要遭这样的罪！”妖后抱着我，说着话眼圈红了红。
妖王抱住她柔声安慰，“大妖本就是逆天存在，九尾妖狐一脉又是妖族王者，诞育后代自然不易。我这一生何尝不是命途多舛。既然啸衍来到我们身边，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，我都会让他平安长大。”
我咬着父王的手，听他们对话，懵懵懂懂，万事不知。
父皇一边派人去寻找我***的灵魂，一边搜罗修补灵魂的天才地宝给我养魂。
我一只九尾小狐狸，被养的油光水滑，活泼灵动。
看着就招人喜欢。
不仅父王母后和他们身边的人喜欢我，就连造化仙人都为了我从人间搬回了妖界，时常给我投喂好吃的。
我六岁时，依旧无法化形，但强大的妖力让我成了一个行走的炸药桶。
同龄的妖族幼崽和能力低下的小妖都不敢靠近我，这让从小众星捧月的我十分伤心。
我伤心的躲了起来。
这是我的秘密基地，一汪藏在月亮深处的潭水，只有月亮出来后才能找到。
潭水中住着一只龙和一朵莲花。
龙总是沉睡在潭水深处，除了我第一次来玩不小心掉进水中，差点淹死，被它一尾巴甩了上来，我就没有再见她动过。
而莲总是摇曳着着花枝，对我盛开最漂亮的花。
可是奇怪的，我喜欢龙，不喜欢花。
我问过母后为什么。
母后说：“你从小就调皮，喜欢能上天入地，强横无比的龙，不喜欢柔弱的花，不是很正常。”
我觉得有道理。
这天，我因为被小朋友抛弃，躲到潭水边，玩龙的尾巴。
龙被我恼烦了，一尾巴甩起潭水溅在我身上。
我被淋成了落汤狐。
龙第一次对我说话，我顿时喜笑颜开。
可我等了一会儿，她又不说了，我又玩尾巴。
“哇啊…”
“好了，别玩了。”
这次我才不听她的，继续戳戳。
“那你说，你怎么样才能不动了！”
我立刻停下，狐狸眼里满是狡黠，“我要你带我腾云驾雾。”
龙无语一阵，突然从潭水中飞出，尾巴一甩将我捞起扔到了身上。
再一甩尾，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飞入云中。
妖界众人纷纷抬头看去。
“龙君，是龙君！”
“不是说她已经堕魔被妖王斩杀了吗？”
“龙吟声清澈干净，没有魔气，难道说龙君摆脱了魔化？”
众妖因为这一声龙吟炸了锅，我确实完全不知。
“啊啊！！”
我扒着龙角开心的尖叫。
龙天生便有穿梭空间的能力，她带着我在妖界上空飞了一圈，飞到界壁处时，浑身白光一闪，便穿过了界壁，进入了人间。
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离开妖界，看什么都新鲜。
龙君化作人形，又用幻形咒将我变成一只小猫抱在怀中，大摇大摆进了人类的城镇。
9
“卖糖人儿嘞~”
“新鲜的黄瓜，今早刚摘的新鲜黄瓜。”
“这手帕可是彩云阁的绣娘亲手绣的，您拿去送娘子最合适不过。”
“大碗茶，清凉解暑的大碗茶来一碗不？”
我好奇地左顾右盼，正闹着让龙君给我买个糖葫芦吃吃的时候，一瞬间刚刚还热情买卖的百姓们像是看到了什么，纷纷闭嘴飞快的收拾摊位。
转眼间，热闹的街市就变成了空无一人的鬼城。
龙君好奇地朝身后看去，只见一座毛绒绒的白色马车从远处而来，
拉车的不是马匹，而是几个异化的似人似兽的人。
他们力大无穷，两条腿跑的四条腿的马还要快。
纱帘被风掀起，车上坐着一个男人。
我一眼便看出那人是一只鼠精。
“他为什么没有鼻子。”我好奇地指着他询问龙君。
龙君淡定回答，“被割了呗。”
这人正是躲在人间不敢回去的清野，在看到我的瞬间，他衣服里的锦囊发出一阵阵的嗡鸣。
那里面装着我的残魂，是他潜入造化山，在我尸骨化血的地方找到的。
造化老人猜错了一件事，我的灵魂并未转世轮回。
我当年在妖界灵魂被业火撕裂，后又被天雷劫劈，一半灵魂被吸入了妖后腹中，一半留在了身体日日承受着痛苦。
死后，因为灵魂残缺，无法转世轮回，只能留在原地。
他本想利用我的残魂唤回红莲的神智，只要她摆脱堕魔征兆，就能继续庇护他。
他在人间待够了。
自我死后，各大城池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灭妖行动。
这三百年来，妖力低微的清野四处躲藏，几次差点被人杀死。
为了活命，委身给了一只伪装融入人类的黄鼠狼，这才在这偏远小镇苟活。
感受到我灵魂的颤动，清野下意识朝我动手。
他是想唤醒红莲，却并不想让我活。
在他眼中毫无存在感的龙君突然抬手。
嘎嘣——
捏断了他的脖子。
清野发出赫赫的声音，他难以置信自己挣扎了这么多年，最后就这么轻易地死了。
他挂在脖子上的灵魂碎片脱落，自然的飞入我的眉心。
无数痛苦的记忆钻入脑海，我疼得抱住脑袋嗷嗷叫起来。
龙君吓了一跳，带着飞回妖界找我父皇和母后。
得知我意外知道了残缺的灵魂，父皇母后立刻带我去找了红莲。
我承受着前世死亡前的痛苦，再见红莲，内心竟无一丝波澜。
难怪我不喜欢花，原来是灵魂在抗拒她。
三百年后红莲再次化作人形，干净的双眸变得赤红如血，脸上的红***纹让她愈显妖冶。
看到她的样子，父皇母后心中咯噔一下。
混沌妖莲便是世间至纯之物，可红莲这副半魔化的样子，还能救我吗？
红莲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，“修砚。”
我避开了她的手。
我用力地推开她，她一如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清隽高华，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心疼与愧疚。
曾经。我多么相信她是爱我的。
可她却让真心之人承受种种痛苦。。
“当年，你将我带到妖界，到底是为什么？”
红莲心虚地避开我的视线，“我不是说过了，想带你来看看我从小生长的地方。”
“真的吗？”我讥讽地看着她。
她握住我的手，深情道：“相信我，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，为了以后能一直爱你。”
“别担心，修砚，都过去了，我发誓，以后再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，否则我不得好死。”
我对她廉价的爱感到可笑。
她却以为我不说话就是原谅了她。
“红莲，别欺骗自己了。”
“我们也不会有以后，我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是你带来的。”
她脸色一颤，不停地朝着我道歉。
红莲哭着笑了起来，“对不起，说好永远保护你，却让你受了那么多苦，这一次，我再不让你疼了。”
“只有我死了，你才能好好生活。”
血泪滴落，红莲化作原形，一株巨大的混沌妖莲盘旋而上。
嗡的一声，神识自毁。
“不要！”妖王妖后和龙君齐声喊道。
可他们的声音阻止不了红莲。
这一刻，天地下，再没有那个叫做红莲的大妖。
混沌妖莲变回了天地诞生之初，至纯的模样。
一瓣莲花自动脱落，飘到我眉心，融入我的灵魂。
痛苦的记忆被抹消，我像是回到了母亲肚子里，舒适的发出喟叹，昏沉沉的睡了过去。